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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 私信关了

[枭羽]经年

  • happy birthday  rebirthday , Diluc.

*16k+he+ooc

*收录于合志《白日梦》



正文:


“凯亚先生,我觉得你有必要做出一点解释。”


迪卢克开始想象自己只是一棵树,他闭上眼睛在内心默数。


“是吗,我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迪卢克老爷。”


凯亚停了一会儿,随后补充道。


“显而易见的,现在我们周围聚集着一圈圈下巴快要磕到鞋跟的市民,那些伤心的仿佛弄丢宠物猫的姑娘,还有流着鼻涕的小孩儿,他们应该都看的清清楚楚……好消息是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不能动弹。”


迪卢克没有理会他,因为他选择耐心的等待,等自己快点醒过来。


否则他怎么会和凯亚像一对难舍难分的恋爱傻子一样站在蒙德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紧紧的拥抱!


“呃,迪卢克,无意冒犯,但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你的手在我屁股上。”


如果地上有个缝,凯亚很想在说完这句话后用一个标准的狗吃屎姿势钻进去。但他正被结结实实的困在一个人形铁笼里,老实说,迪卢克的胸肌硌的他锁骨疼。


“如果不是因为你们骑士团的办公效率,我现在想必在距离它千里之外的酒庄里洗手。”


迪卢克把字节咬碎在牙齿里,贴着凯亚的鼓膜威胁心脏。


“好吧。”凯亚知道激怒一个能单手抡起狼末的绅士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尤其是当对方半只手掌握蒙德酒业的命脉,半只手正握着自己的“命脉”时。


于是凯亚毫不犹豫:“那么我假设你的手只是恰巧迷路了。”


话音刚落下他就无怨无悔的明白了这个行为的愚蠢。


“哈哈,以前就想问了,阁下究竟是什么怪力?”


事情要从半个小时以前说起。


当凯亚推开代理团长办公室的大门时,直觉就告诉他,又到了加班时间。


骑士团的空气凝满了霜,严峻的气氛像肃杀的冬雪堆在每个人脸上。琴提起一口气,在环顾众人低靡的脸色后,又硬生生把它咽回肚子。


“出了什么事?”


“来的真是时候。”代理团长的疲惫显然在看到这位“骑士团的大脑”后从她的额前消退半步。


“最近,城内陆续出现了怪异的现象。走夜路的醉汉发现自己的帽子变成了史莱姆,夜间巡逻骑士集体陷入昏睡,甚至有居民反应曾在晚上见到已故的亲人出现在面前……诸如此类,已经难以统计数量。”丽莎从一旁的禁书里抬起了头。


凯亚饶有兴致的挑起了眉毛:“结论?”


“经过对居民的初步调查,我们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所有这些匪夷所思的事件,全部都是居民前一天晚上做过的梦。”


“你是说他们前一天晚上的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全都变为了现实?”


“没错。目前没有出现任何人员伤亡,多半是梦境的内容无伤大雅,但…”琴摇摇头,想要把纷杂的思绪丢出脑袋。


“但总有些承载负面压力的噩梦最终会把蒙德城变成真的噩梦。”


凯亚接过话头,对此毫不忌讳,一边浏览着案件卷宗,一边扯出点东倒西歪的人生总结。


“梦可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垃圾堆啊,丑恶的欲望,无望的幻想,压抑的爱恨,全都乱七八糟揉成一团,胡乱扔进去,任由其在潜意识的犄角旮旯里腐烂发臭,挥发出一个全新的健康大脑,去迎接下一场现实的打击…”


骑兵队长抒情到一半突然停住了,那只眼睛牢牢地抓住了线索的脚,要把它从字里行间拖出来:“全部是在夜间发生。”


“什么?”骑士团的各位闻言都抬起了脑袋。


“也就是说,不管我们的对手是谁,这家伙只有在晚上能捣乱,为什么?”凯亚喜欢这种抽丝剥茧一般的感觉,尽管需要想象力,“难道,需要从已经睡着的人梦中获取力量?”


丽莎缠绕发丝的手指停下了动作:“不可能,梦这种没有明确属性和形态的东西。你说的已经不是元素力的范畴了,这简直……”


“简直像魔法。”


“现在难道要所有人都不睡觉吗?”琴陷入了新的焦虑。


凯亚的思绪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被骑士团的大门拍飞,一位慌乱的骑士喘着粗气,拨开人群,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队,队长!又,又出现了!花店门口的盆栽突然变异成了巨大的食人花,长出的尖牙险些咬伤路人!”


“很好!”凯亚抬腿就往城门口走。


“是!……啊?”


“叫他们看住那朵花,谁也别靠近它。”


队长,你好像搞错保护对象了。


没有行动力,威胁性较小,这可是绝佳的研究机会。凯亚队长心里盘算着,嘴角一路不自觉的迎着晚风上扬,并最终在两百米开外一眼捕捉那个刺眼的红色头发时塌陷下去。


此刻某位“差点被咬伤的”热心路人周围已经围了几圈人,他正专心致志扶着下巴盯着面前那只足有一人高的小灯草,它变异的果实拦腰分开一道血盆大口,凶恶的对准面前人,店主小朋友芙洛拉在一旁惊惶失措。


“没有受伤吧?”迪卢克弯下腰努力朝一旁的芙洛拉挤出一个勉强算微笑的东西。


“没,没事,谢谢先生,刚才要不是您出手及时,您没受伤吧?”芙洛拉余波未平。


迪卢克简单的摇头,不着痕迹的缩了缩手臂:“这究竟怎么回事…”


“哟!”


熟悉的声音像箭穿过人群,迪卢克眉头一跳,循声望向街道尽头,一眼就看见那位正分开人群朝这边挤来的骑兵队长。


“迪卢克老爷,真是巧啊…”


凯亚话没能说完,因为就在刹那之间,在场所有人都仿佛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不能动弹。凯亚脑子一下子当机了。“他们前一晚的梦,都变成了现实。”丽莎的话在他耳边提醒。


但当问心无愧的骑兵队长想起自己昨天晚上都做过些什么梦时,这一切都为时已晚。


因为此刻,他正像一个见了窝的小鸡崽一样,朝着迪卢克·全世界最讨厌凯亚·莱艮芬德奋力的奔跑,在后者可以做出任何反应以前,一头扑进了男人怀里。


“义兄!”


他把头抵在迪卢克肩上乱蹭,然后像鸵鸟一样埋进如瀑的红发里,不动了。


迪卢克头皮发麻,他在“你疯了?”和“松开!”之间挑了一个,说:“欢迎回家,凯亚。”


“……”连空气也沉默了,凯亚能感觉到迪卢克贴着自己的皮肤在以惊人的速度沸腾——不知道是因为梦就是这样,还是迪卢克本人现在想烧死他们两个。


“……我不是,要那么说……”迪卢克硬邦邦的说出了不能算是解释的东西。


“相信我……我也不是,要那么说……”凯亚胡乱的敷衍他,盯着迪卢克耳尖可疑的红晕想:我梦里这么细节吗?不管怎么样,至少没有摸屁股这一条。嗯,没有吧。


过了半晌,他伏在迪卢克肩上,再次想起了那句话:也许我注定跟你一起倒霉吧。





“麻烦阁下收一收元素力,我年纪轻轻,还不想跟你殉情。”凯亚感觉自己像被绑上了一棵燃烧的树,他想驱动冰元素,但这样融化的水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糕。


“解释。”


“好吧,你赢了。”凯亚别扭的折腾了一下,“最近大家做的梦全都不知道什么原因变成了现实。”


迪卢克思考了片刻,他说:“你……”


凯亚心上一凛,手忙脚乱的解释显得欲盖弥彰:“诶……不要随意冤枉好人啊,迪卢克老爷,也可能是某个小姑娘晚上梦见了我们俩这样那样的,怎么上来就往我头上扣帽子。”


“我是想问,你们骑士团还没找到解决办法吗?”迪卢克小幅度的挑眉,“你在说什么。”


凯亚沉默了,他猜测迪卢克在心里笑话他,因为他耳边的气流乱了,对方的味道顺势钻进了脑子里,这好像往他胸口打了一拳。


“为什么我们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难道这个小、姑、娘的梦境就只是我们拥抱吗?”迪卢克重音错了,“换言,如果我们已经达成了梦境的事——拥抱,那为什么事情还没有结束?梦还不醒?”


凯亚恍然大悟,对啊,想让梦境结束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把梦做完!


“迪卢克,现在摸摸我的头。”


“什么?”


“呃——我是说……”凯亚再三确认他没有梦到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于是开始死鸭子嘴硬,“猜测而已,你觉得这个小姑娘都希望我们拥抱了,还会梦到什么?对吧……”


迪卢克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他犹豫了一会,最终把手按进凯亚毛茸茸的脑袋里,忍不住乱揉了一下。


“然后呢?想让我做什么?”


凯亚耳朵烧了一片,迪卢克低沉的嗓音变得有些模糊,凯亚庆幸现在有一个梦作为借口,否则他根本就无法为自己的心跳在轰然撞击迪卢克的胸腔做出任何解释。


他踌躇了一会儿,在心里预想了一遍迪卢克会有的反应,最后闭上眼睛,显得有些视死如归:“不知道…也许是亲吻我的额头。”


出乎意料,面前的人没做声,他照做了,轻薄的像蝉翼,一触即分的像怕被烫伤。


“好了…”这已经是最后的步骤了。


但他的话突然停住了,因为他感觉迪卢克的唇转了下去,在吻他的鼻尖,随后触碰到脸颊,像在专心喝水的小动物,一下下的,软的,最终停在了唇边,隔着三厘米遥远的距离。


“你干什么!”


凯亚猛地一把推开面前人,错愕的愣在原地。


“……只是猜测小姑娘接下来的梦境内容。”


迪卢克没什么表情,回答的坦然,止步于尴尬,这反而让凯亚觉得自己真是卑鄙,低下到骨子里去。


梦可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垃圾堆。

收容流浪的情绪,把无家可归的愿望一股脑埋葬在记忆的坟墓里,贴着心脏的棺材板,做了对死后的好邻居。


“看来已经结束了。”


迪卢克环顾周围已经恢复了自由活动的人民,他留下凯亚在原地,走到芙洛拉面前:“昨晚梦见了什么,照做就好。”


女孩想了想,拿起一旁的花洒,变异的小灯草在水露的恩赐下很快就变回了原型,这场闹剧在随后赶来的骑士团维护下也逐渐平息。


当凯亚同骑士团的各位说明了情况后,他再回过头时发现,上一秒还在耳磨厮鬓的人已经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原来是到了梦醒时分。




长久以来,凯亚信任自己的大脑,胜过信任本能。


它通常会替他把前路计算的分毫不差,自己只需要有条不紊。他们更像一对亲密的搭档,没有秘密没有谎言,所以凯亚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狠狠的背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大脑里进了一些念头,从靠近心脏的地方开始溃烂。


大脑让他做梦,梦见迪卢克。于是凯亚想着和大脑决裂。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种说法比巴巴托斯的胡子还不靠谱。”


凯亚为了防止做梦,干脆放弃了睡眠,夜间巡逻还能拿到更多摩拉,他站在风车塔上吹凉风,低头注视着蒙德城灯火万家纷纷入梦。


“梦反应人类潜意识深处的愿望,无稽之谈……”


凯亚眼前却不自觉的浮现迪卢克晚间那个通红的耳尖,他再次愤怒的敲击大脑,谴责它的出卖,一阵恶寒后,凯亚试图从梦境逃回现实,但走到一半,他的思绪突然停住了。


“那是什么?”


星河劈开天穹裂口,撕裂暗夜无边的黑幕,向大地上的生灵投下神明的注视,蒙德城万户人家的最后一盏灯光摇摇晃晃的熄灭在窗口,寂静的城市像沉睡的孩子。


尽管微弱,但制高点上的凯亚仍然能够清晰的注意到,每户人家里,飘出的若有若无的综丝,载着世间万千的愿望,它们像百川归流一样汇聚,指向北方。



凯亚顺着空气中留下的线索一路走进低语森林。


晚风漫着柔和的花香奏响夜幕下的合唱,梦丝连成丝绸一般的小河漫过膝盖,凯亚趟过一地的星光,拨开眼前层层的灌木,一座秘境浮现在半空。


若有若无的门扉含着空洞的漆黑。


凯亚站在台阶上,没有思考太久,抬腿就要往里走。但突然身后灌来一股力道,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来人带着劲风,拉的凯亚向后跌退半步。


“你干什么?”


凯亚有些惊讶,他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暗夜英雄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不得不说,仅凭晚上透露的那么一点线索,迪卢克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里,这实在是骑士团的一大损失。


“我也同样有我的情报网,这里的地脉力量刚刚明显的紊乱。”


凯亚挣开手臂,耸了耸肩:“别妨碍我。”


“你就准备一个人进去吗?噢,我忘记了,骑士团一向这么轻敌大意。”


“咦,不会是在担心吧,暗夜英雄阁下。”


凯亚没忍住嘴贱他,但说完他就想起了晚上那件不愉快的小事,登时反而把自己堵住了,他连忙掩饰道,


“咳咳,现在看起来你也要加入我的轻敌小队了。”


迪卢克不置可否,他警惕的盯着那扇门:“里面是什么?”


“不清楚。”凯亚拖着长音,眼睛闪着幽蓝的光,与小灯草别无二致的亮,“总之有乐子来打发漫漫长夜。”


两人陷入了僵持,直到凯亚实在受不住他老父亲一样顽固的眼神才再次开口。


“好吧,迪卢克老爷,虽然目前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们的对手似乎是从梦境里吸取力量,所以每过一夜它都会变强,我猜测它今天刚刚消耗过一次力量,现在进去是绝佳的时机。”


迪卢克闻言点了点头,迈上一级台阶,和凯亚朝着眼前的深邃比肩而立:“你早点说,我们就能少浪费两秒。”


凯亚嘴角歪了,他小声嘟囔:“真是小心眼啊。”


两人并肩走向一片未知的漆黑。




晨曦穿过矮藤架轻吻脆弱的眼皮,红发的男孩睁开眼,他躺在温暖的床铺里,四肢像棉花一样柔软,胸口被沉重的东西压着,传来温热。


迪卢克困惑的皱起眉头,这里就是…秘境之内?他警觉的迅速起身,动作一滞,带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身上连贯的滚到了地上,咚的一声巨响。


“嘶啊…痛痛痛痛……”


一个毛茸茸的蓝色脑袋半晌缓缓从地上升起:“迪卢克,你绅士的礼仪都喂给史莱姆吃了吗?”


“抱歉,没有注意到你。这里是晨曦酒庄?我的房间?”


迪卢克简单的判断情况,当他回过头看见地上的人时,他脸上出现了为数不多的算的上惊讶的表情,“凯亚,你……”


“哈?”凯亚不满的睁开眼,望向面前人,随后古怪的皱起眉头,“你变小了?”


“不仅是我而已。”


两人面面相觑,审视着对方还未完全长开的眉眼,独特的英气破开的仍显青涩的面容,少年人特有的神采闪烁在清晨的微光下。


凯亚后颈一凉,他猛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他突然站起身,光着脚就往客厅走,像要急于求证些什么。


“去哪——”


迪卢克好看的眉头纠结在一起,他迅速追着冒失的家伙打开房门,两人站在二楼的走廊边,往下瞥。


只这一眼,剩下的话像鱼刺一样卡住了喉咙,好像哽了迪卢克整整五年的光阴。


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他正在专心阅读面前的报纸,手边的咖啡杯里散出热气,绕着他宽阔的肩膀打转,光从很远的地方来,穿过空气里浮动的细小尘埃,停在他坚毅的侧脸休憩,在眼角的褶皱里延伸。


似乎是注意到二楼的响动,他抬头看了过来。


“又做什么坏事,惹你义兄生气了?”


男人看着凯亚额头上鼓起的小包无奈的摇头,随后从肚子里发出闷笑。


“父亲?”两人同时开口,好像有谁的嗓子哑了,谁的眼角酸了,混杂在惊愕里拨开了结痂的疤,看它还记不记得流血。


克里普斯耐心的注视着兄弟俩,好像他有很多个清晨可以像这样等待后话。


“早安。”凯亚在长久的沉默后率先说道,他猛地转身,拉起迪卢克回到房间。


关门的声响不算大,但却像空谷里的钟声,震得心照不宣的人耳膜轰鸣。


“怎么回事?”迪卢克靠在门上,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问起。


凯亚深吸一口气,捏住了太阳穴,他笃定道:“这里,是我的梦境。”


“什么?”


“秘境似乎把我们带入了我做过的梦里。”


迪卢克心下了然,他的声音有些僵硬,好像赤脚贴着大理石一样凉:“怎么出去?”


“走一步看一步。”


凯亚应道,不安从心底涌上来,使他偏过头去,用余光观察迪卢克的反应,他们默契的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迪卢克突然猛地站起,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门。


凯亚靠着墙咬住了下唇,感觉赤裸裸的疼。



“我脸上有东西吗,迪卢克。”克里普斯在无数次感受到儿子史莱姆粘液一样的视线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没有。”迪卢克回过神来,他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抱歉。”


晨曦酒庄的葡萄快要熟了,若有若无酸味飘进室内,父子三人正围着餐桌对付早餐,凯亚好像突然被面前那盘蒙德往事吸引,低头吃了自己平时食量的三倍,迪卢克愈发沉默,连克里普斯也注意到端倪。


“你们吵架了?”


“没有。”又是异口同声。


父亲好笑的看着两个别扭的小孩:“臭小子。”


他还是那么鲜活,像是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永不褪色,他的胡茬在大口吃面包时会微微抖动,眼角浮起浅淡的笑纹。


“你们自己解决。”克里普斯宣布完决议后起身准备离开,在经过凯亚身边的时候,他朝凯亚眨眨眼大声说,“让着点小气鬼义兄吧,凯亚,毕竟他今天往后就是大人了。”


迪卢克闻言心上一凛。什么意思?今天,成年吗?阴谋,魔龙,邪眼扑上来抓住他的神经,他听见克里普斯的脚步渐远到门口。


“迪卢克,放松,没有那些。”凯亚说道,“这里是梦。”


像镇定剂又像一巴掌,迪卢克的血管迅速冷下来,他问道:“接下来大致会发生什么?”


凯亚想了一会儿,像在祝福他一样说道:“你什么也没失去,你会圆满的过完成人礼,父亲没有死去,你没有退出骑士团,我们……没有吵架,今晚也不会下雨。”


迪卢克点了点头,他定定的望进凯亚的眼睛,蔚蓝色的浪卷来,让鲨鱼溺毙水中。


迪卢克突然很想问问凯亚,为什么会梦见这一天,问他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问他有没有后悔,问他翻起记忆的旧账时会不会在深夜惊醒,问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一切都没发生,他们现在会怎样生活。问他如果今天自己没有看到他的梦境,他是不是还准备像以前一样装一辈子狼心狗肺的东西。


迪卢克张了张嘴,但最后又闭上。


因为他突然觉得公平了,原来凯亚就和自己一样痛苦,并一刻也不肯忘记。





梦里的空间实在太真实了。凯亚从晨曦酒庄热闹的晚宴里溜进了林子。这里的一切都好像切切实实发生着,好像这就是迪卢克成人礼该有的样子。


他不止一次的做过这个梦,在睡着的时候,更多也在清醒的时候。


葡萄熟了,藤架上酸涩的苦味突然使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喝到酒这种东西是在来到莱艮芬德家后的第一个风花节。


那天城里来了很多人,父亲带着两个小孩儿去见见世面,凯亚在人群里东遛西蹿,一下迷路走丢了,他在人来人往的大长腿间撞来撞去,粗的细的长的矮的,凯亚一个及腰高的小孩儿被人流裹进了酒馆。


他费了老大的劲儿爬上吧台,口干舌燥的,好巧不巧,面前摆着一瓶子紫色的东西,他拿起来便猛灌一口,晕了头了。


醉的不清,小孩儿模模糊糊的想,这东西真香,这么好的东西,我哥也该尝尝。


对啊,我哥,也得尝尝。


于是他瞄瞄四周,趁着大人们都被酒馆里的吟游诗人吸引,从角落里偷走了一大箱子酒。


太大了,凯亚抱了个满怀,走路都歪歪扭扭,像抱着个膨胀的热气球,他第一次偷东西,生怕被人抓住,在路上越想越后怕,于是闭上眼,只一个劲儿往前跑,跑啊跑,一口气跑回了晨曦酒庄。


我哥也得尝尝。


就这么一个念头,凯亚明白自己犯事儿了,怎么办呢,我哥还没喝过酒,可万一有人追上来怎么办。


小凯亚冥思苦想间,一眼就瞧见了酒庄门口一棵大树,灵光乍现:我要把宝贝藏起来,等我哥回来,给他尝尝。


他把深厚的土层刨开,把那箱子酒埋了进去。边埋边想:我哥该尝尝。


后来凯亚问迪卢克:迪卢克,你喝不喝酒。

迪卢克敲他的脑袋说:父亲说,只有成年人可以喝酒,我是乖小孩,我不喝酒。

凯亚又问:那要是等你成年了,你喝不喝。

迪卢克说:那就成年再说。


于是那箱子酒被凯亚一埋十多年。

他想,也好,那我可以等,等迪卢克成人礼那天,我就挖出来,送给他,这么好的酒,我哥也得尝尝。


只可惜,凯亚最终还是没能如愿。

于是那箱子酒就连着孩子那点心意一起埋了,一埋又是十多年。




凯亚觉得自己蠢到头了。


他一剑下去,撬起一层厚土,又一剑下去,刨开几年光阴,哐哐当当捣鼓了一阵后,长出一口气:不是这棵。


破小孩子,真是喝饱了撑的。他这么抱怨着,又往后面走,没走两步停了。晚风掩人踪迹,夜幕里漏了两颗星星,刚巧落在了来人眼睛里。


“迪,迪卢克?你在这里做什么?”凯亚伸手摸脑袋,挤出一个尬笑。


迪卢克抱着手臂站在离他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好整以暇的看着这位土地神乱捣鼓。


“你什么时候来的?不是和父亲招待客人吗…啊哈哈哈…”凯亚把糊满泥巴的单手剑往身后藏。


“在给晨曦酒庄松土吗。”迪卢克没什么表情,但声音带着可疑的闷笑,“已经散场了,成人礼早就结束了。”


“这样啊。”


“发现了离开这里的重要线索吗?”


“这倒毫无头绪呢。”凯亚摊了摊手,往正门口那棵树找去,他想着,放了十多年,想必是佳酿了,我不挖出来太可惜了,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迪卢克没做声,他不紧不慢的跟着凯亚走。


“你不去陪父亲吗?”凯亚在没话找话。


“嗯,但这只是梦境。”迪卢克回答道,随后他抽出了双手剑,加入了凯亚的无所事事小队,效率似乎变高了。


迪卢克垂着眼帘,突然说:“你才是这里唯一的真实。”


“啊?”凯亚闻言一个趔趄险些倒下,滑出去的右脚陷进泥里,土层里传来了“砰”的一声闷响,像是踢到了什么大东西。


“这是什么?”迪卢克怀疑的看着他,从不知道晨曦酒庄还藏了这种东西。


凯亚把箱子刨出来,这才注意到它其实也不大,只是跟当年的萝卜丁相比着实是好大好大,够他哥喝上好久好久。


凯亚咧开嘴笑起来,他突然想到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圆梦”吧。现实留下了太多让人无力的遗憾。


而梦,是一种补全。


也许这个梦中空间是假的,他们总会醒过来,但在此之前,他和父亲度过了最后一个清晨,他终于陪义兄长大看他成年,他冲着身旁不明所以的迪卢克递过去一瓶酒,那句在舌尖转悠了好久祝福也终于没再擦肩而过了。


他说:“生日快乐。”


迪卢克的神色以极其有限的幅度变换了几下,半晌憋出一句:“难得你还有心。”


然后伸手接住了那个酒瓶。


就在此刻,整个梦境突然开始分崩离析,如同触动了什么机关,一阵天旋地转,大地的碎片像迁徙的鸟群一样飞散,卷过两人。

 




一种眩晕感从脑袋里传来,迪卢克感觉头痛欲裂,几乎站不住脚,但是这种痛苦很快就减轻,他使劲儿睁开眼,努力聚焦看清了周围变换的场景。


他正身处一辆颠簸的马车里,室内的装潢设计还有窗帘上的家徽都无不在告诉他这是莱艮芬德的财产。


看来他们已经从上一个梦境里脱离,来到了新的梦境。


迪卢克下意识想起身找凯亚,这才感觉肩头压着沉甸甸的东西,他低头看见两人的手纠缠在一起,身侧的人正安静的枕着他呼呼大睡,半边身体的重量压上来,像找到了窝的猫。


“凯亚。”迪卢克有些僵硬,他轻轻晃了晃那个毛茸茸的蓝色脑袋,发丝蹭着自己的脸颊痒痒的。


“凯亚,醒一醒。凯亚?”


“唔……”凯亚还在昏睡,他小声的嚅嗫着,砸吧两下嘴,意识模模糊糊的往迪卢克身边蹭。


迪卢克感觉狭窄的车内温度高的有些离谱,他怀疑是不到半分厚的皮肤终于还是关不住血管里的奔流了。


“凯亚,我们这是去哪?”


迪卢克在触到凯亚滚烫的脸颊时终于意识到不对,他暗色的皮肤透出不易察觉的绯红,像一颗燃烧的火星闷闷的喘气,他在发烧。


”凯亚,醒醒别睡,你体温高的不正常,凯亚,试试冰元素力…”


迪卢克突然愣住了:凯亚,冰元素神之眼的拥有者,怎么会烧成这样。他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在全身搜寻,结果如料想般一样,他没找到自己的神之眼。


就在这时,车身在摇晃后停下,管家紧张的撩开窗帘:“老爷,到蒙德城了。”


迪卢克一把捞起软成一坨史莱姆的凯亚,把他放到背上,比想象中沉,像背了块儿烧红的铁疙瘩,烫的惊心。


迪卢克一刻也不敢耽误,朝教堂跑去。




凯亚觉得神之眼实在是个非常方便的东西,尤其是冰元素的。


凝冰渡海当然只是万分之一,再比如放的不知道多久的食物不会坏掉,随时给自己的饮料加冰,夏天不用热的像可怜的小狗,崴了脚不用到处找冰袋,冰激凌永远不会化,太阳也别想烫到他。


就连发烧生了病,都不必到处找医生,只需要随便找个地方一靠,气沉丹田,热量自己就散了,只治标不治本而已,不过凯亚本来也不需要,用他的话来说:放两天就好了,反正烧不死。


凯亚任由思绪扇动翅膀,紧闭着眼,在床上不安分的乱动,觉得热的想死。怎么会这么热呢,湿哒哒的汗水黏腻的沾着皮肤,闷的人心烦意乱。


“别乱动。”


男人的声音响起,钳着他的手腕,强硬的给他塞回被子。


凯亚更烦了,他骨头长歪了似的,一脚伸出去,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踢飞。


“……”


凯亚听见有人在床边叹了一口气,他努力眯起眼睛,毫不意外的看见了一个红红的烫烫的家伙,臭着脸,用最后的耐心帮他重新压好被角。


“你多大了?”迪卢克守在他床边。


“你想热死我吗。”凯亚得意的假笑,“我已经识破你的阴谋了,嘟嘟大魔王。”


“终于烧傻了?”迪卢克胸腔被没品的笑话闷得痒。


“真是没有幽默感,无趣的家伙。”


“这个梦是怎么回事?”迪卢克细心的把凯亚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出来的手按回去。


凯亚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思考了一会儿说,


“这里,没有神之眼。我们只是,普通人。”


迪卢克愣住了,凯亚歪了歪头,他的脸颊因为低烧微微透出一点粉红,散开的发丝铺满了床单,抓着迪卢克的眼睛不放。


“我们过着普通的生活,没有骑士团,没有暗夜英雄。”


没有那么多责任和使命,没有那么多阴谋和谎言。


我们只是普通的兄弟,陪着对方长大,在每一个夏天比赛吃冰淇淋,喝掉加冰的蒲公英酒上漂浮的小泡泡。


“为什么会突然从上一个梦境过来,是巧合,还是说我们无意间做出了什么,所以才会改变梦境?”


凯亚也皱起眉头,不过完全是因为他真的不习惯这么高的体温,以及生病的时候自己床边坐着一个人,这感觉太怪了,就好像他在被细心的照顾。


“我有一个不成熟的猜想。”


“是因为‘梦’做完了?”


凯亚摇摇头,他不记得那个梦是怎么结束的,但毫无疑问,那箱子酒是他做那个梦的始终。


“是梦眼。”


“什么?”


“我的意思是,人做梦总归是因为什么吧。也许是忘不掉的记忆,遗憾,开心之类的,不论如何,那个存在于梦中心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关键,是梦眼。就像文章有中心,辩论有主题。”


凯亚有点尴尬,这好像在解剖自己的内心想法,这感觉很怪,如同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迪卢克点头,就在凯亚觉得自己蒙混过关的时候,他突然冷不防问道。


“那箱子酒为什么是执念?”


这下好了,凯亚毛炸了,他被口水呛到连声咳嗽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在床上像死鱼一样板来板去。


迪卢克安静的坐着看他表演,等这位害了肺痨一样的主消停下来,他伸手再次把凯亚按进被子,包得严严实实。


“咳咳,迪卢克老爷,每个人都有秘密不是吗,重要的是……”


“知道了。”


迪卢克打断他,突然把手贴上凯亚的额头,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但还是温热的,像小动物的肚皮。


“你不想说,我也不会追问的。”他在凯亚放大的眼睛里补充道,“我没兴趣知道这些。现在躺好,别乱踢被子了,照顾病秧子也很浪费时间。”


凯亚闭上眼忍不住嘴欠道:“那你怎么还不走?噢,我忘记暗夜英雄失业了,现在只能劳烦您照顾病患了。”


“睡觉。”


“迪卢克,你不会趁我睡着了到处乱跑吧。”


凯亚被不轻不重的敲脑袋,他闭上眼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凯亚睡觉其实很老实,这一点迪卢克从小就知道。


他会习惯性的把身体蜷在一起,像筑起一道高墙,时刻提防着梦外现实凶恶的獠牙。


但也许是到了夜半,低烧又开始反复,他在极为不安的磨牙,像小兽一样抵着手指,满头的汗水全然渗进枕襟。


迪卢克记得小时候凯亚生病也这样,梦呓接连不断雨水一样拍打迪卢克的耳朵。


一开始小义兄总不得要领,适得其反的把他吵醒,后来反而渐渐摸索出了门道,他轻躺到凯亚身边,顺毛一样摸摸他的脊椎,这招似乎很灵。


“这个笨蛋。”


凯亚在迪卢克半边身子压上来的时候就醒了,他睡眠其实很浅,稍有一点动静,梦的小船就会搁浅,更别说多出个人。


“从小到大就这么一招,也没发现过根本不凑效。”


凯亚侧躺着不想动,由着身边的人把自己当猫,像回到过去。


黑暗里他听见迪卢克的呼吸像一盏忽明忽暗的烛火, 每一秒风过,都点燃一片原野,快要热疯了。


凯亚再一次怀念自己冰元素的方便之处,怪事,梦不是补全吗,怎么竟是和愿望反着来。


噢,他想起来了,因为冰元素力还是有一点不好——体温总是能精准的保持着冰凉,他时不时也会想念那些大汗淋漓的日子。


在得到这个方便的东西以前,他每天能吃上新鲜早餐,不必忙到一顿管三餐;要是崴了脚有个人背他,冰袋显得多余;生病也有人照顾,尽管总把自己吵醒,但也不必恒温着凑合混日子;还有人会跟他比赛在冰淇淋融化之前就吃掉它。


凯亚猜测那些滚烫的日子从他得到神之眼的那一天开始,就像被池畔的冰雾花冻结,至少他永远不用担心它们会像夏天一样过期了。


如此想来,梦确实有在回应着愿望。


“愿望?”


凯亚猛地瞪大眼睛,他好像被酒瓶砸在脸上。愿望,愿望。


梦境里寄托着人们的愿望,愿望却能化作有形的力量……


古恩希尔德的祷告聚为力量为他们唤来巴巴托斯,倘若梦里蕴含的愿望同样强烈到一定程度,是否也有可能聚为力量,化作神明!


凯亚恍然,这一刻他和自己的大脑重归于好了。


原来如此,难怪这种力量无迹可寻,既不是元素力也不是深渊地脉,因为这本身就来自于人!


这样看来,他们此刻的所处之处也不全然是未知的秘境假象了,一个世界接着一个世界,全是凯亚藏着掖着生怕见了光的心。




“愿望?”


迪卢克陪凯亚在蒙德街头闲逛,一晚上的休息后,凯亚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他耐心的跟迪卢克讲完了想法,不料这个男人却突然怪异的沉默。


“没错,蒙德城居民每晚做梦,那些藏在梦中的心愿都汇聚到了一起,化作了梦的魔神,大概是现在力量还不够强大,它也无法控制梦境的发生,或者说它本身还没有完全成型。”


迪卢克草率的点头,随后侧过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凯亚。


“你还没懂吗?”凯亚被盯的不自在,显然有些失去耐心。


迪卢克又犹豫的摇头,他错开了话题:“接下来你梦到什么?”


凯亚带着迪卢克往商贩街走,莫名其妙的得意起来:“想必养尊处优的迪卢克老爷还从来没有逛过这种地方吧,哼哼。”


迪卢克安静的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行在嘈杂的街道上,街边小贩的吆喝和来往行人身上的生活气息裹挟着他们走向平凡。


“小哥,来买一个呗,我们家的日落果保证甜的你长蛀牙。”


凯亚朝一旁的迪卢克神秘的耳语道:“看在迪卢克老爷的生活常识极度缺乏,免得你以后上当受骗,就让我大发慈悲的向你传授买水果的学问吧。”


他走到那一摊日落果面前,低下头不得要领的捣鼓:“像这样在手里掂一掂重量,如果比较重,水分就是新鲜的,如果……喂,你在嘲笑我吗?”


迪卢克把嘴角上扬的两个像素点压下去,却忍不住眯起了眼睛:“没。”


“你就是在嘲笑我。”凯亚撅起了嘴巴,怪笑一声,“哈,好吧,就让我看看迪卢克老爷会怎么抉择!”


迪卢克挑了挑眉,径直走到了店主面前:“老板,这一摊我全要了。”


“……该死的有钱人。”


两人闹了一阵,最终还是由坚持要节约的凯亚先生挑了一个,迪卢克自觉的提起了日落果,不紧不慢的跟在凯亚身后。


迪卢克突然没由来的想到,凯亚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呢,他平时竟然也会像这样买菜做饭吗,曾经跟自己一样的少爷站在锅前沉思,实在太违和了,他真的能照顾好自己吗,倘若昨天那种情况没有自己在,想必又是用冰元素随便糊弄过去吧。


迪卢克的思绪被凯亚完美契合进市井人间的身影久久的兜住了。


当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手上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看来前面那位一身轻松的家伙全然把自己当任劳任怨的置物篮了。


老实说,这种感觉很陌生。


好像迪卢克和凯亚在扮演别人的人生,也许是一对老夫老妻,或者是一对退休兄弟,跌宕起伏和酸楚痛心的过往被排队送进了熨斗,烫的平平整整。


这都是凯亚的愿望吗?


想过成人礼,想过从来也没得到神之眼,想过生病有人照顾,想过一起普通的闲逛,想过正常的生活,想要每一个人都轻而易举的拥有但他却一开始就注定得不到的人生。


凯亚,是这么想的吗?


还是说,梦也和主人一样善于骗人呢。


骗的他又是一人,自作多情的想要把人留住,留在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留到拥抱不需要任何借口和勉强,留到不必背对他才敢脸红心跳。


“迪卢克,这边。”


凯亚在川流的人群里做一只漂亮的金鱼,站在迪卢克心口的暴风眼里,他手里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冰淇淋,


“火史莱姆口味的,没见过吧。”


“你感冒刚刚才好。”


迪卢克发现自己腾不出手,他只能眼睁睁看凯亚一口咬下去,白色的冰淇淋留在脸颊暗色的皮肤上,像一只行迹缓慢的大海龟在海滩上爬行留下的痕迹。


这让他想到,倘若时光的浪潮打来,把从十岁那年开始的痕迹全都冲洗干净,倘若他从来没有得到所谓神明的认可,是否一切都会不同。


他不是被选中的骑士,他的义弟也不是被选中的叛徒。


在迪卢克可以反应过来以前,他已经凑了上去,太凉了,好像化在舌尖的不是冰淇淋,是凯亚唇边残留的冬雪,在漫长而厚重的冰原下淌过澈洌的河流,而它的主人终于在这个隆冬发现,他的身上有一整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迪卢克的声音像呼啸的狂风掠过雪原:“跟我回去吧,凯亚。”


“去哪呢?”


“回晨曦酒庄。”


凯亚悬着的心放下了,看来迪卢克还是愿意装聋作哑,陪自己做梦的,至少在这里他被短暂的原谅了。


于是作为回报,凯亚不打算久留了,两人并肩往城门口走时,他说:“想必迪卢克老爷心里也有数了,梦眼,是你的神之眼。”


“多半在酒庄父亲的收纳室。”迪卢克点了点头,他把所有鸡零狗碎的东西都拎到了左手,然后腾出右手,抓住了凯亚的。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决定先回家。




凯亚曾经闲来无事的时候写过一本骗术总结,他把案例分门别类,根据自己从小到大的亲生经历,洋洋洒洒挥笔就是大几十章节。只可惜,这本书最终没能出版,大家也不得见其中的奥妙。


不过归结起来有最重要的一点:最真的假话就像酒里面掺水,说一半留一半,喝的人也就醉一半醒一半。


不过前提是,你自己得是醉的那一半。


迪卢克作为这本书最大的受害者和素材来源,对凯亚也做出过一针见血的评价,不过他从来没写出过识别骗术这一类的书。

所以当他来到第三个梦境时,他为此感到后悔。

还是晨曦酒庄,迪卢克只是在片刻的眩晕后就站稳了脚,唯一不同的是,身旁的凯亚不见了,他的手空落落虚握成拳,迪卢克突然没由来的紧张,他迅速走向门口,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他:“迪卢克,在找什么,这么慌乱?”

迪卢克回过头,他再一次看见了想念的父亲,但这一次他先问:“父亲,你知道凯亚去哪了吗?”

迪卢克注意到克里普斯脸上的表情叫做茫然,他过了一会儿,反问道:“凯亚……是谁?”

迪卢克愣住了,他突然转身就往门外走,一眼就看见了门口的爱德琳。

“凯亚在哪?”

“抱歉少爷,我不明白…但是晨曦酒庄没有这号人。”

迪卢克点点头,往蒙德城走,他直奔骑士团推开门,琴惊讶的看着气喘吁吁的男人。

“琴,凯亚在哪?”

“那是谁?”

“是我的兄弟。”

“我不记得,你怎么从来没有提起?”

迪卢克点头,转身往天使的馈赠去,他随便抓住了一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

“凯亚来过吗?”

“您说的是那边那个醉汉吗?”

迪卢克的眸子闪烁了一下后熄灭了:“不是,他的头发是蓝色的,眼睛也是蓝色。”

“抱歉,老爷,也许您可以贴一张寻人启事?”

迪卢克谢过了他们,转身离开。

他在广场巨大的神像下遇到了吟游诗人,他问道:“你听说过凯亚吗?”

吟游诗人拨动了一下琴弦:“风里从没有这个人的声音。”

迪卢克抛给了他一摩拉,留下一摩拉,按照记忆里的轨迹抛接,为了让自己确信,凯亚这个人,确确实实存在。

难道在这里凯亚是假名,如果他不叫凯亚呢。迪卢克思绪混乱站在风神巨大的阴影下,抬起头去看蒙德城的天空时想到。

从他牵着凯亚找到那枚神之眼到他来到第三个梦境开始,没有过去太久,不过是他已经走遍了整个蒙德城,却没有一个人记得凯亚而已。


当风和风中自由的气息扑了他满头满脸的时候,迪卢克终于确信,他又被骗了,轻而易举。


他想到了那个无动于衷的试探的亲吻,想到了他送给自己成人礼的那瓶酒,想起枕畔温热的呼吸,想到了所谓的凯亚的愿望。


如果愿望和真心真的一并藏在梦里,那凯亚当真是醉了一半。


因为原来比起与蒙德纠缠不清的故事,凯亚真正希望的是他从未出现在迪卢克的生命里,他们的人生原来最好是,毫无交集。


迪卢克以为他了解凯亚胜过了解自己,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揣测凯亚的想法对他来说一直太难了。那个上一秒还牵着他跟他说要回家的人,下一秒就消失的毫不犹豫。


迪卢克用力的呼吸,他强迫自己冷静,至少还有一个地方没找过,迪卢克抬起了赤红的眼睛,像绝望的鹰隼一样注视着地平线那头的马斯克礁岛。


在凯亚刚来晨曦酒庄的时候,克里普斯曾经想过替凯亚找他的父亲。


迪卢克听说后,不安的抓着小凯亚问:“如果真的找到了,你会跟他走吗?”


凯亚看着自己的新哥哥笑,反问道:“你希望我走吗?”


迪卢克使劲儿的摇摇头,但他想了想又红着脸点点头:“我想要你陪我,但我知道,不能干涉你的选择。”


凯亚于是哄他道:“你不想我走,那我就不走。”


迪卢克忙不迭说:“但他是你的至亲,就像我不会离开我的父亲一样。”


凯亚终于也没能弄懂到底什么叫至亲。


“他想必是爱你的。”迪卢克看他耷拉下去的脸,安慰的说。

凯亚就着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会儿,随后笃定的说:“他不爱我。”

“怎么会?”

“他如果真的爱我,就该问问我到底想不想出生。”


迪卢克觉得荒谬,只当是个玩笑了,人怎么可能决定自己的出生呢,人只能在经历过人生后再决定自己死不死,但那时候就为时已晚了。


至少在血液和伤口糊了迪卢克满身,深渊令人作呕的死气沉沉爬上剑鞘,他只身一人出现在十二层执行官面前时,那就是一场不着边际的躺在记忆里积灰的对话。


“凯亚·亚尔伯里奇,在哪。”


迪卢克机械的重复问道。


深渊法师的奸笑刺破耳膜,同时宣判了两个人最后的死刑:“深渊从来也没有这个人。”


迪卢克突然松了一口气,他有些麻木的想到:还好他不是不想遇见我而已,他只是根本也不想来过。


也好,毕竟谁喜欢自己的路一眼望得到头呢。


况且,就算是惨死他脚下的野花都愿意原谅他,它们的芳香也会像亡魂沾满鞋跟,最终重的使他一步也走不动了。




迪卢克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酒庄的时候,层云压过山顶,滚雷如野兽喉管里压抑的威胁,昭告一场暴雨。


“深渊?我的少爷,你好好的去那里做什么?”爱德琳半跪在地帮迪卢克处理一身的伤痕累累,“难道你忘记了今晚乔治先生一家要来酒庄做客吗?”


迪卢克陷在沙发里,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伤口很疼,从左心房传来的阵阵心悸像密密麻麻的针眼,里面的血悄声无息的流出来,淹没过他的头顶,让人窒息。


“那是谁?”


爱德琳的眼睛充满了惊讶和责备:“那是莱艮芬德家的救命恩人,你忘记了?”


她发现迪卢克眼中茫然一片,于是震惊的回答道:“在你们遭遇魔龙袭击那天,带兵及时赶到,救了你和老爷。”


迪卢克闻言突然提线木偶一样牵动嘴角。


爱德琳觉得奇怪,她安慰道:“少爷,你今天究竟怎么了,如果老爷知道,会伤心的,快振作起来吧。”


迪卢克闭上嘴,他发现笑像连着一根钢丝,扯进了胸口的器官和血管里,一抽一抽的疼。


“哎,别再这样下去了,安娜小姐看到会心疼的。”


“安娜?”迪卢克头疼了起来,那又是谁,凯亚又给我的人生安排了什么。


“那是你的未婚妻啊,迪卢克少爷发生了什么?”


迪卢克突然站起来,由着深深浅浅的伤口往外淌血。


一位英勇的骑士及时救了父亲,一个可爱的姑娘约定终身。


还有什么人呢,是不是还该有一个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挚友,还有一个我发誓要击败的仇敌。


还在愧疚吗。


以为随便换一个什么人,都能改写那场悲剧,还在遗憾吗,以为随便哪个姑娘都会说出不敢直面的内心。


以为还得多少人加起来才能补上空缺,以为还有谁配给故事续写。


纷杂的思绪发丝一样缠住了迪卢克,他头痛欲裂,这个梦境的梦眼到底是什么,倘若他出不去,凯亚会不会真的永远从世上消失。


他耳畔轰鸣,心脏像被谁随意的捏在手里,脑内灌进凉风合着窗外渐急渐烈的水声,像要把迪卢克撑死,他透过昏黄的灯光和雨幕看见晨曦酒庄门口那盏孤灯,微弱的像海上飘摇渔船里断断续续的火光。


那盏灯下,他第一次见到凯亚。


迪卢克突然往门口走去,忽略了爱德琳担忧的声音,忘记了克里普斯下楼的脚步,他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一脚就迈进满地破碎的旧影,沿着积水潺潺上记忆的小河摆渡,渡到被雨幕击碎,零零散散的光下。


突然,一个想法击中了他。


如果凯亚真的不存在于这个梦里,他是以谁的视角在做梦呢。


迪卢克的瞳孔微微睁大。


过了良久,他缓缓地抬起右手,捂住了心脏:找到你了。


那盏孤灯纸页般泛黄的光线,瞬息之间就淹没了世界。


凯亚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被十八岁的一场暴雨杀死。


他又在死去的一瞬间明白,早在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在晨曦酒庄飘摇暴雨中的路灯下,他一眼望进那个男孩的眼底时,就活过一次。


秘境突然像末世里的洪水吞噬断崖一般坍塌,凯亚的梦境一帧一帧像飘渺的歌漫入了低语森林的喃喃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迪卢克再睁开眼时,眼前是蒙德教堂纯白的天花板,他正躺在治疗室的床上,熹微的晨光跃过窗口,真实的附上他的耳朵。


“迪卢克前辈,你醒了?”


琴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迪卢克周围的站着几位西风骑士,他环顾四周,下意识的找某个人,发现并没有他的身影,这让他皱起了眉头:“发生了什么?”


“我们今天早晨发现低语森林的地脉出现异常的混乱,前往调查发现了入口处已经损坏的秘境之门,你和凯亚在一旁昏迷,万幸,没有受伤。”


琴交代了一下现状,


“凯亚几个小时前已经醒来了,我们也知道了现状。很抱歉,又把前辈卷了进来。”


迪卢克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点点头:“不必自责了,你们现在更需要担心那个秘境。”


“已经派专人着手调查了。”琴确认了迪卢克并无大碍后起身,“不打扰迪卢克前辈休息了,这次是骑士团办事不力,让你们深入险境了。”


两人简单的道别,琴回去完成善后工作,迪卢克在原地静坐了一会儿,突然起身下床,离开治疗室。


迪卢克不知道凯亚去哪了,他也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去找他,又或者去哪里找他。


也许凯亚只当这一切都又是大梦一场,也许凯亚需要时间。


他在蒙德街头的市井小贩间转了一圈,走过那条陪凯亚梦里走的路。喧闹的声音还有他记忆里的那个冰淇淋,让迪卢克恍惚感觉这里有一些不真实。


他突然没谱的想,倘若这里是第四个梦境呢,如果他还没醒呢。


迪卢克突然有些急了,他转身就往晨曦酒庄跑去,像要把一切梦境全然甩在身后,要把那些压抑和想念都碾碎在脚下。当他跑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凯亚站在那盏灯下,身侧是一棵树,树下的土层被挖开,露出了一箱子酒,少了一瓶,正在这家伙手里晃悠悠的转。


听见了声音,凯亚回过头。


“哟,回来啦?”


剩下的话被淹没在那瓶陈年佳酿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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